close
  「攝影(photograph)這個字源於古希臘文,photo是光線,graph是描寫,所以攝影就是光線的描繪。」這是蘇晴第一次在大學的課堂上接觸到攝影課程,老師介紹了二十世紀法國最重要的攝影大師之一布列松。布列松的攝影中心是『決定性的瞬間』,也就是將事物本質完美表現出來的那一瞬間,所以他不屑精心安排過的攝影場景,他認為攝影者應該精準而迅速地拍下當下的人事時地物。攝影者補捉平凡人生的一瞬,抓住事物的表象及內涵,然後成為永恆。蘇晴深深地被布列松的作品所吸引。
  從此她愛上了抓住瞬間的感覺,她喜歡拍下各色各樣的剎那:街頭的一隅有街頭藝人表演著雜耍,慌忙要撿起耍落的道具;小孩要不到想要的玩具,泫然欲泣的一幕;情人在街頭依依不捨的擁吻…從一開始的傻瓜相機,她將每一個故事藏進底片裡。母親總說她房間堆滿的照片可以拿來貼壁紙了。藝術大學畢業後,她終於存了錢買了她第一台Leica M6單眼相機,從此她的世界裡可以剪輯下更清晰、更貼近真實的故事。
  比起現實的人生,照片才是真正的永恆。蘇晴記得她十歲的生日前兩天,母親哭花了妝,披散著頭髮,抓住爸爸要他別走,但爸爸卻一把抱起了弟弟,狠狠甩開母親的手,頭也不回。蘇晴聽到母親哭喊著:「那個女人有什麼好?」,「你走算了!但是你不能帶走小皓!」蘇皓是小蘇晴五歲的弟弟,他也哭著,但蘇晴想他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被媽媽的樣子和紛亂的場景嚇哭。
  爸爸跟蘇皓都走後,彷彿也帶走了媽媽的一部份,爸媽都疼活潑聰明的蘇皓,因為他是蘇家期待中出生的天之驕子,蘇晴倒是可有可無的人物。蘇晴也喜歡蘇皓,但是對於情感的分配她總覺得不公,蘇皓總能拿到想要的生日禮物,蘇晴卻永遠只有一句生日快樂。在某次她搶了蘇皓的玩具來玩,惹哭了蘇皓,旋即挨了爸爸一耳光後,她心裡暗暗地明白即使蘇皓跟她親如手足,卻也永遠不可能揮去她心裡的不平衡和壓迫感。
  父親跟弟弟走了,幸福的家成為泡影,母親終日的抑鬱寡歡,她不願待在死氣沉沉的家裡,離開台南到台北去念書。對她來說,永遠不變的才是真實,就像蘇皓五歲生日的那張照片裡,全家人一起笑著的畫面,那一刻就是永遠。
  她曾經愛過攝影以外的一個男人,那是她在大學的學長,他說大學除了修課業,也要修愛情學分。沒有人對蘇晴這樣好過,將她放在手心裡呵護,她幾乎全心投入在學長身上,也以為這段愛情會成為永恆,只是沒料到學長不但修愛情學分,還是雙主修。起初她在兩人同居的床頭發現了一條不屬於她的長髮,她還來不及開口問,就在幾天後親眼見到長髮的主人和學長在床頭糾纏。她哭叫著追打著女人,學長露出無奈的神情,一邊拉開她,一邊任蘇晴搥打,當蘇晴淚眼婆娑地對學長泣訴:「那個女人有什麼好?」學長冷冷的瞥向她說:「妳去照照鏡子看看妳這付樣子,活像潑婦罵街!」蘇晴愣住了,為的不是學長的冷淡無情,是自己這樣子簡直就是母親的翻版。難道那個瞬間在她心裡造成不可抹滅的影響,而今她也遺傳了母親這樣可悲的模樣嗎?於是她恍惚地站起身,收拾起行李,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間沒有情感的房間,將自己殘破的心和脆弱留在那堵水泥牆內。
  所以她開始只鍾情攝影,手裡沉甸甸的相機,冰冷的質感,調節鏡頭和光圈時熟練的動作,她可以自己決定要留下怎樣的一瞬間,這種由她掌握一切的感覺很棒。某天一如往常地,她隨意攝下在街頭看到的一名氣質獨特的男子,男子有好看的眉毛和高挺的鼻子,深邃的雙眸,卻又帶著東方人的黑髮和神韻,蘇晴用鏡頭凝視他許久,才決定在他點煙時按下快門,因為她很少看過點煙時這麼好看的男人。也許是快門聲驚動了他,他抬起眼看她,並朝她走來。
「妳剛在拍我嗎?」他說的竟是中文,雖然夾帶著一點腔調。
  蘇晴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以前也曾經因為拍下路人而遭一頓怒罵,還說自己有肖像權,要蘇晴給錢,她只希望這個男人不是來找麻煩的。她將相機緊緊抱在懷中,強作鎮定的點點頭,男人並沒有如蘇晴預期的破口大罵,反而是露出迷人的微笑,拿出記事本撕下一頁,寫下自己的電話和住址姓名,羅傑,蘇晴猜這是英文名字直接翻過來的,否則外國人怎會取這麼難寫的中文名字。
  「照片洗好了送我一張,我想看妳把我拍得如何。」他將紙條塞在她緊環胸前的指縫中。「我是照片的主角,送我一張不為過吧?」蘇晴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很有魅力的男人,她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兩天後,她站在一棟高級大樓的八樓門口,不安地按下電鈴。剛才在樓下管理室,管理員一聽她是要找羅傑,連問都沒問就放她進來了,想必有女人來找,在八樓這間房間並不是稀奇的事。
  羅傑開了門,請她進來坐,他的家裡擺設很簡單,就是黑和白,簡單的擺設卻看得出來很有設計感,很能襯托他那神秘特殊的魅力。「這是我一個朋友幫我設計的,是我在大學認識的同學。」不知為何,蘇晴總覺得這房子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卻又讓她隱約感到壓迫,也許是那時尚的設計感吧,蘇晴這樣想。房裡播放著Tears For Fears的Mad World,是蘇晴出生那年的歌曲。
All around me are familiar faces
Worn out places
Worn out faces
Bright and early for their daily races
Going nowhere
Going nowhere

Their tears are filling up their glasses
No expression
No expression
Hide my head I want to drown my sorrow
No tomorrow
No tomorrow
Ad I find it kind of funny
I find it kind of sad
The dreams in which I'm dying
Are the best I've ever had
I find it hard to tell you
Cause I find it hard to take
When people run in circles
It's a very very mad world
Mad world........

Children waiting for the day they feel good
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Made to feel the way that every child should
Sit and listen
Sit and listen

Went to school and I was very nervous
No one knew me
No one knew me
Now the teacher tells me what's my lesson
Look right through me
Look right through me
蘇晴跟著旋律哼唱起來,旋律緩慢卻震憾人心,歌詞也讓人玩味,羅傑笑看著她說,這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喜歡的一首歌。
羅傑是中法混血,他母親在國外讀書時認識了法國的父親。羅傑主修的是建築,他說他最好的朋友是台灣人,所以他對台灣有特殊的情感。他家中富裕不需要為生活煩惱,所以他暫時辭去在法國的工作來台灣小住幾年。蘇晴拿出羅傑的照片交給他,是羅傑輕輕垂眼點煙的模樣。
「我自己倒沒看過我點煙的樣子,妳的作品都是在路邊隨意拍攝的?」
  「不一定,我喜歡拍下各種瞬間,每次回味我的作品,我都能想起照片裡的故事。沒有經過安排的作品,反而能發現出乎意料的一面。」
  「那,妳願意幫我拍下更多我自己沒發現的一面嗎?」坐在蘇晴身側的羅傑將手環上蘇晴的肩。沒有女人能拒絕一個好看的,有魅力的男人的誘惑,更何況蘇晴是個年輕熱情的女人,她順從地迎上了羅傑的吻和撫摸,她也想看看,這一瞬間,她能留下怎樣的永恆。
  蘇晴的相機裡開始出現大量羅傑的照片,他煮菜的樣子,看報紙的樣子,睡覺的樣子,蘇晴總在羅傑不在的夜晚裡,一張張重新閱讀羅傑的樣子。她不過問羅傑的夜生活,她相信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空間。
  有一天,她在浴室盥洗時,無意間聽見了羅傑小聲地對著電話那頭叫「寶貝」,她靜靜地坐在馬桶上發了一個小時的呆,直到羅傑擔心地來敲門。她若無其事地走出浴室,卻不知道怎麼讓自己好過一點。
  她並沒有以為這段愛情會到永遠,只是為什麼她人生的劇情總脫離不了這樣的走向?也許這是男人的通病,女人的宿命,她開始考慮什麼時候該回到一個人的生活裡。
  那一個下午,陽光粉粉柔柔地灑在空氣裡,蘇晴背著她的單眼相機,她想她該開始習慣沒有羅傑的生活,習慣沒有他當她相機的主角,於是她隨性地在街上走著,找尋她鏡頭的新目標。突然她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對街,但並不只有一個人,羅傑親密地勾著另一個人的肩,笑得燦爛。蘇晴心一凜,她木然地站在原地,任心崩碎成一片片,耳邊響起老師當年在課堂上講過的,布列松說:「一個人不管做什麼,眼睛所見和心靈間一定存有某種關係聯繫著。」她想紀錄下這一瞬間,就算心碎。於是她熟練的調整起相機,對準目標,按下快門。喀擦!然而巨大的驚愕卻隨之佔據了她已經疼痛到麻木的心,因為羅傑摟著的人,竟然是蘇皓!
  「小皓跟爸爸走後,就搬到台北,後來就出國念書了,好像…是去法國念設計吧!」媽媽無意間在電話裡提起的話,瞬間在蘇晴的心裡如漣漪一般地漾了開來,眼前兩個男人笑得如此幸福,她突然覺得自己一直都是多出來的,可有可無的那一個,在兩人還沒過街時她急急抱起相機閃身到一旁的牆邊,不知為何她腦海裡浮現了羅傑常放的那首「Mad World」,她輕輕地哼著,蹲坐在地上笑著流起淚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kinkijo1215 的頭像
    kinkijo1215

    kinkijo1215的部落格

    kinkijo121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